过瘾
花屋小三郎和翻译官董汉臣,被马大三关进地窖子后,自觉受尽凌辱,便让董汉臣教他几句骂人的中国话,想激怒马大三,以便成全自己的求死心理。Www.Pinwenba.Com 吧
他本意是想学些“我操你祖宗”之类的嘴炮,但董汉臣可不想陪个日本鬼子一起死,就把这句稍微改了改,变成了“大哥大嫂过年好,你是我的爷,我是你的儿!”
好吧,改动的还不是很大。
香川照之肯演这片子,就是看中这个意思。当时很多日本兵,在本土就是老老实实的农民,被强征入伍后,一通灌输洗脑,最后变得扭曲且残暴。
花屋小三郎就是一北海道农民,脱下军装,骨子里仍然是怯懦怕死的。他硬撑着遵循国家的教育,幻想可以像英雄一样死在敌人的刀下,而不是窝窝囊囊的死在几个中国农民的侮辱中。
“你那个不对!”
姜闻瞅褚青拿着棉被在身上比比划划的套,实在看不下去,开始教学。
“你得这样……”他抖搂起一床被子,横着揪住两个角往身上一披,嘴里碎碎念:“然后这样,窝里面,别留尾巴。”
又拽过他跑了半个县城才买到的道具——碎花布,十块钱能扯好几尺的那种,往下身一围,跟裙子似的,腰间再用布带一系。
“香川,看看怎么样?”姜闻喊来香川照之。
“噗!”
这个很讲究礼数的日本人,瞄上一眼就憋不住喷了,用蹩脚的中文道:“姜!厉害!”然后又换日文,道:“你头上还缺了点东西。”
他拿着碎花布用力一扯,撕成一条细带子。往自己脑袋上比了比,道:“这个!头!”
“啊!对对!”
姜闻明白过来,把细布带往脑袋上一勒,还打了个妖娆的结……这样,一个军国主义初级阶段的。上衣下裙三角宽袖的野武士造型就完活了。
褚青看得直抽,但没办法,有样学样。棉被一披,碎花裙一罩,加上那两撇小胡子,武士刀再往肩膀上一扛。颇有点上衫打老虎时一骑讨的风采。
姜闻的天马行空在这场戏里体现得淋漓尽致,就是花屋小三郎脑袋里臆想的情景:一帮子中国农民穿着不着调的武士服,前赴后继,貌似堂堂正正的将自己斩杀。
如此,他就可以自欺欺人的,带着成为英雄的幻想光荣死去。
这场戏有姜闻、褚青、姜宏波。还有从志俊。姜宏波的造型最奇葩,后脑勺扎了个高高的马尾,脸上还涂着两团大红,自己化完妆照了照镜子,捂脸蹲地上半个小时都抬不起头。
太羞耻了!
“action!”执行导演赵一君喊道。
姜闻在前,褚青在右,姜宏波在左。手里拿着武士刀,就像刚拯救了世界的一帮子蛇精病,裤腿子趟到地上,扑扑冒烟,一个个英姿勃发。
褚青脑袋上的细带子扯得有点长,像两尾雉鸡翎甩在脑后,冷风吹过,衣袂飘……特么的飘不动。
香川照之专门教了他们日本武士的走路风格,上身不动,只有两条腿在倒腾。小碎步蹭蹭的快,尤其是跑起来的时候,必须得哈着腰,身子前倾。
基本上,他们需要表现出一种很**又很牛*逼的姿态。走路得带感,动作得拉风。没有具体要求,就是让大家伙自由发挥。
一帮子人彪呼呼的走了一段,就停在哪,开始拗造型。
姜闻抽出武士刀在身前比比划划的,夸张又自然,挥洒自如。姜宏波差了点,但也中规中矩。
褚青就更差劲了,他非常不适应这种节奏和表演方式,下意识想做些幅度很大的动作,以达到搞笑的效果。手脚却偏偏僵硬无比,只能跟个机器人似的扭扭捏捏。
“卡!”
赵一君喊了停,道:“青子,你手脚太紧,放开点。”
“好!”
“卡!”
“青子,你别端着,放开点放开点。”
“对不起,对不起。”褚青连忙道。
姜闻挑了挑眉毛,道:“我看看。”说着到监视器跟前,瞅了一会,皱了皱眉,冲他喊:“你过来!”
褚青也凑了过去,十分不好意思,这种情况没有任何的客观因素,就是自己实力不行,演不出来。
说白了,还是一直存在的那个“放”的问题,他能收着演,但就是放不开。
听着很抽象,其实就如梁朝韦和刘德桦,刘德桦差就差在这一步,他演什么戏总是端着架势,特别是演喜剧,即便是穿女装,那也叫一个正派,叫一个别扭。
需要你犯贱,你就得犯贱,需要你猥琐,你就得猥琐,需要你夸张,你就得夸张。不然,做演员,只能是合格一半。
“青子,两个事,你记住了!”
姜闻直勾勾的瞪着他,让褚青心里有点毛。
“了吧?三回又教小碌碡说日本话了吧?事不过三!哪回要是出点事,咱不都得掉脑袋?”
褚青瞪圆了眼珠子,哧着牙,一直晃着头,这边跟姜闻喊一句,就往炕上那帮老少爷们身上瞅一眼,转头再喊一句。
他特么的害怕!怕那帮日本子发现自己这伙人私藏俘虏,找上门来全突突了,他越害怕,叫的越嚣张。
褚青脸上的肌肉都拧在了一块,黑黝黝的面部愈加干枯如鬼,显得狰狞又怯弱。
“掉!肯定得掉脑袋!”
炕上的一帮爷们跟着帮腔。
他又道:“我问你,那俩小子打哪来的,那带枪的你认得不?”
姜闻拍了下大腿,急道:“哎呀!咱扯哪去了,该说啥说啥,我可不认得他们啊!”
褚青斜楞着脖子,一手指着他,又竖起俩根指头,道:“你不认得?那俩大活人塞麻袋里,咋也得俩人抬一个吧!起码四个人!”
炕上一哥们又插话:“四个?弄不好得五六个呢!”
褚青也一拍大腿,对村里人站在自己这边感到无比的踏实,面部更加拧巴,喉咙里都嘶破音了:“你俩眼珠子都看不到五六个人?啊?”
姜闻道:“我不说我糊着眼呢么?”
“你糊着眼?门是你自个开的吧!你他娘糊着眼开门?”
这一场戏下来,褚青不由呼出一口长气,缓缓平静了情绪。这感觉特奇妙,很累,又很充实。
往后一撤,坐在椅子上,身子有点发虚,就跟泡在热水池里俩小时刚逃出来。嗓子哑的直漏风,又觉着脸上湿乎乎的,用手一抹,不知道啥时候出了一脑门子汗。
拍这场戏之前,他还有些担心,担心自己放不开。后来就一直记着姜闻告诉他的那两点,甭管它什么戏,喜剧悲剧荒诞剧,忘掉这些,拿出你最认真的方法。
他以前拍戏,不能说不认真,但是有杂念。而且像老贾和楼烨,压根就没正经的跟他讲过戏,讲过怎么去演,都是他自己琢磨。这两位拍片,都特艺术,不讲究演员具体的表演方法,要的只是一种感觉。
《小武》里,他青涩,迷茫,所以感觉对了。《苏州河》里,他对周公子惶恐,对自己不安,感觉也对了。
但《鬼子来了》不一样,它要的不是很虚的感觉,要的是拳拳到肉的实诚。
还好他碰上了姜闻,他不仅是个碉堡的导演,还是个碉堡的演员,太清楚褚青碰到的那些个门槛,也清楚如何推他迈过去。
第一次在戏里这样强烈嘶吼,跟以前内敛的表演完全不一样,就像有股火在心里烧着,越烧越热,最后“砰”地爆发出来,生出一种痛快淋漓的酣畅感,甚至在喊“过”之后,还有那么点意犹未尽。
拍戏,他只是当成一个赚钱的工作,就算有那么点喜欢的意思,也没把它太当回事。
但这次,在二脖子这个小的不能再小的角色身上,他却体会到了李老太太说的那俩字:过瘾!